木心先生引出的记忆碎片

 在生活中,有时人与人之间不经意地相互说声“再见”后就从此阴阳两隔了。前晚在微博上发现一条消息:著名作家和画家木心先生于12月21日在乌镇去世,匆忙中发了一条悼念微博,就忙别的事去了。今晨半梦半醒间,脑子里浮云缥缈,记忆的碎片跳闪跳闪的,多少与木心先生沾点边。


(照片摘自网络)
第一次见到木心先生是在G老师家,那时我还是个黄毛丫头,他是G老师的老师。当时还没人称他为木心,只知道他叫孙牧心。G老师称他为“叔叔”,让我叫他“孙叔叔”。那时的“孙叔叔”还没有彻底“翻身”(平反的意思),他给人的印象是小心翼翼,说话声音很低,不过他衣著和发式却很时髦,在一片灰蓝色中山装的人海里鹤立鸡群,用当时上海人的窃口(俚语)来说属“老克腊”(克腊是color的音译,時髦的意思)级别。“孙叔叔”气质很特别,尤其是眼神很深邃,除了显出才高八斗外,还有明星风范,举手抬足皆故事;象他这种类型的人身上是看不出岁月痕迹的,因为他眼光一扫向你,你就得震摄住,眼前还应付不过来呢,哪有功夫去打量他甚至轧岁数。

平日里趾高气昂的G老师一见到“叔叔”就变得很谦恭很尊敬,这就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有关“孙叔叔”的事,我几乎一无所知,G老师只说“叔叔”是他爸爸的好友,出身显赫,是个顶级画家,林风眠那种类型的。G老师的爸爸G伯伯也天天在家里,“孙叔叔”来的时候跟“好友”G伯伯话并不多,仅比跟我点头说“Hello”多两句,他多数是来找G老师说话,有时他也会在那碰到他的学生。G老师家天天门庭若市,是才子佳人文人骚客和落魄社会名流的聚焦点,虽然这些社会名流在当时多少都有点黑,但这不妨碍大家听他们谈文学艺术,政治是绝对不谈的,楼下婶娘是居委会小组长,警惕性蛮高的。G老师的朋友中有好几个都是“叔叔”的学生,除了G老师外,个个都是跟他学画的男童鞋。

“你不画画,跟孙叔叔学什么?”
“学文学美学”。
“学文?他不是画家吗?”
“他的文学水平跟画一样超群。”
“哦,那他给你上课,我能旁听吗?”
“你倒好,跟著我没几天,翅膀就硬了,就要越级飞了,我这林子对你来说太小是不是?”
“谁越级了,说好是旁听嘛,而且是做你的跟屁虫跟在你后头旁听的。”
“不行,你简直象一匹野马,一点没规矩,还要顶嘴。非得好好训训你。”
“所以才跟你学嘛。再说⋯⋯”
“再说什么?”
“没什么。”
“你说出来,是什么。”
“嗯,你干嘛要收我这徒弟?”
“因为你的脸象一部天书,我读不懂。”
“哦,是这样。带我去听课吧?”
“不行,叔叔从来不招女弟子,他嫌女孩子烦。”
“我保证不烦,不插嘴。”
“不跟你囉唆了,你小孩子不懂,给你规定的练习做完没有?”

“孙叔叔”与G老师之间不时有通信来往,每当G老师收到信,他总是格外兴奋,我也跟著瞎兴奋,读“孙叔叔”的信是一种享受,他的信不象一般的私信,是那种可以放进博物馆收藏的集锦荟萃;他的文字有很浓郁的色彩感,象油画一样;文体沉殿殿的,密度很高,象一尊厚重精致的大理石雕塑;文风如华丽辉煌的巴洛克式建筑,一雕一琢都是精工细作后的完美演示,很美,也很自恋;他的语调有点象帕格尼尼的华彩乐段,不复杂不成器,就算不理解他的意思,也能惊叹其中的鬼斧神工;再加上融会贯通的引经据典,读后让人觉得自己的IQ一下子腾飞了。对一个青葱小姑娘来说,这其中的吸引力是何等不可抗拒。每次读完“孙叔叔”的文章总是有一种醍醐灌顶的酣畅感,可又象喝醉老酒那样,从内容到词汇什么也记不住;里边的内容太多了,一下子消化不了,就好比是花一小时在凡尔赛宫快速转一圈那样,出了门后,很辛苦地回忆著看到些什么,但还是觉得华美,感到惊艳。现在想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文字语感High(高潮)吧。后来到了美国后,因为要看他的专栏文章,就穷学生大出血去订了一年的《中报》,不料订了没到半年,《中报》就破产了,我那点血汗钱也跟著肉包子打狗了。

Backward (倒转),1979年,上海。

“我最近很忙,任务没完成,不能管你了。”
“忙些什么?”
“你怎么老是有那么多问题的?”
“问问嘛。不想答就别答好了,瞧你这付紧张样,高考也没见你这么紧张啊,究竟是什么大事呀?”
“已经是第五天了,给叔叔的回信还一点头绪都没有,写了好几稿,都撕了。”
“写信也这么紧张吗?怎么象人家孕妇养小孩那样紧张?”
“呸,胡說八道!没礼貌。不过--,说得也不算太离谱,至少比高考紧张。”
“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叔叔看扁他。”
“就你话多。没大没小的,一点不把长辈放在眼里。”
“我们是同辈啊。”
“同辈也要讲孝悌。”
“好吧,我不捣蛋了,等你发好黄豆芽(发黄豆芽很费时间,所以这里指花很长时间的意思),信给我看看,我想看你怎么做功课。”
“什么发黃豆芽?用词不美。不给你看。”

“孙叔叔”出现的时候话很少,每次总是给G老师布置些要办的事务性工作,后来才知道,“孙叔叔”一直在动出国的脑筋。“孙叔叔”一直是单身,与他的一位学生小翁同住。我注意到小翁和G老师话不投机,两人好像都要在“孙叔叔”面前别苗头,比试下谁更油菜花,一般情况下,G老师胜出不费吹灰之力,但小翁也另有一只功,靠忠心和勤快取胜。果然“孙叔叔”出国后第一个帮忙申请出去的就是小翁。

到我读大学后,“孙叔叔”的出国申请批下来了,是去纽约。他在美国无亲无戚,靠什么关系出去的,G老师守口如瓶。但G老师却发动了很多群众帮“孙叔叔”忙,其中最得力的群众是我阿姐。阿姐的闺蜜林伯琴姐姐当时在纽约读书,住在她姑妈的曼哈顿上城的公寓里。G老师让阿姐去求伯琴姐在“孙叔叔”抵达纽约的那天晚上到肯尼迪机场去接机。“孙叔叔”的签证一下来,他就急著要走,这当中没有足够的时间写信给伯琴姐,于是G老师和阿姐两人去邮局给伯琴打越洋长途电话,要知道那年头除非是很高级的高干,一般人的家中都没有电话。两人到了邮局后,阿姐才发现G老师没带打电话的钱,阿姐自己当然没有这钱啦。G老师让阿姐打对方付款的电话,阿姐起先不肯,但G老师保证“孙叔叔”去纽约时会把电话费还给伯琴的。阿姐不得已,打了对方付款电话,那头的伯琴很吃惊,那时的对方付款电话费足够敲掉她半个月在餐厅里打工的钱。伯琴平时很节约的,那次特讲义气,没有拒绝接听,她来不及冲阿姐发火就叫她长话短说,阿姐硬著头皮说出了要她去接机的事,伯琴问这人是谁,阿姐说是“叔叔”。

“孙叔叔”走后,G老师很高兴,说“小林立了大功,叔叔很满意。”他拿出了“孙叔叔”寄来的信给我看,里面还附了一张《中报》的影印件,上面是木心先生的文章,我就是这样才知道木心和《中报》的。

Fast forward(向前跳)十二年,1994年夏,纽约长岛。阿姐和伯琴两人还象小时候那样疯啊笑地喧闹,冷不防地伯琴问:

“你爷叔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爷叔啊?”

“听见没有?我早说了,这是个叫来爷叔吧?”说这话的是伯琴的先生小张,说时语调有点阴阳怪气的。

“叫来爷叔?”我一时脑筋没转过来。

“就是这个爷叔是你们到外边自己叫来的,不是你爹的阿弟。”伯琴答。

“哈哈⋯⋯哈哈⋯⋯”姐笑喷。


“还好意思笑叻,你这只赤佬做事体加拆烂污(你这家伙做事情这么不负责任),弄了这么头大的事给我做,我给阿拉孃孃骂得屁都不敢放一只。”

“对不起,对不起,那长途电话费他有没有还你?”

“还还呢,电话费倒算了,打掉一百多块美金,反正是孃孃付,孃孃接到账单就大骂大陆人不懂事,请人接机还要人倒贴电话费。最倒霉的是我到了机场接到他上了出租车后,才知道他根本没地方去,他问是不是能住我家,我说那怎么行,领个陌生大男人回家留宿,我那台湾长大的保守孃孃非得连我也赶出去不可。”

“哇,没想到还有这只故事,后来怎么办?”阿姐不笑了。

“怎么办啊,孃孃家是肯定去不得的,我问他纽约还有什么人,他说有个学生,住在Queens,问他要来地址,的士佬不知道怎么去。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开到Queens再说,那时候的Queens还没有多少中国人,到了Queens,晚上很吓人的,我从来没去过那么吓人的地方,车子在那里七兜八拐地折腾了近两小时,那计程咪表出血出得我屋里厢也不认得了(计程车表上的款数暴跳),不吹牛皮,这次真地敲掉我半个月的血汗钱,最后在一个地下室找到了他的学生,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倒挺热情,显然他们事先不知道木心要来,家里只有一间房间,但还是留他住了。我叫他安顿下来后给我一个电话,他说好的,就告别了。一星期以后,见没有电话来,我不放心,就打电话给那对夫妻,是别人接听的,说木心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不知道,以后就没了音讯。他跟你们有没有联系?”

“没有。他一开始还跟G老师通信,后来很少听到G老师提到他,时间一长也就忘了。”

“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去音讯全无。”

“或许他想忘记那段苦难的历程。”


Fast foward(向前跳)十三年,2007年夏,纽约上州。从网上看到木心的名字,点击文章后才知道06年时朱伟和陈丹青为了木心有过一场大辩论,木心先生那时已经是著名大作家了,画作也为大英博物馆收藏。朱伟不批评木心先生还好,这一批批得木心先生名气大增,更上一层楼,差不多要家喻户晓,他的家乡乌镇还为他修缮了老家,让他落叶归根,他的很多著作也相继出版。偷闲时也读了几篇他写的文章,与青葱时代的感觉差不多,不过觉得他比以前更自恋,也难怪,要不是这种自恋和自信,谁能在心灵上撑住那么多的艰难时世,他也不会有那么辉煌的晚年。

没想到木心先生这么快就走了。什么时候静下心来,会细细拜读他的大作,作为纪念。木心先生知识渊博、晓古通今、文贯中西,他的文字和才情影响了众多新一代的作家画家,陈丹青就是其一。木心是中国文学艺术史上一颗闪光的金子。“从明处想,死,是不再疲劳的意思。”这是木心的诗句,木心先生,一路走好! ©H.L.Glen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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