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外婆(一)

清明时节,纷纷细雨,丝丝怀念。外婆离开我们近一月,4月3日入土为安。回忆外婆生前往事,音容慈颜,在眼前耳际流连重现。
 
[外婆儿时]
外婆诞生于98年前的大年三十,是家中的长女。当时大年三十通常是每家一年中最忙的一天,水平座的她从选择降生的那日起就注定了是个敢作敢为不向命运低头的女强人。外婆个头矮小且个性倔强,所以小时候不讨太外婆的宠爱,虽说家境宽裕,太外婆也不让她受教育(她的两个妹妹都受过私塾教育),八岁起就让她掌管厨房里的事,从烧柴火到准备全家的三餐,都是外婆的工作,当初也没人教她,她自己一路琢磨,自学成材。太外公很喜欢她,可惜他是钱庄(那时的银行)的掮客,长年在外出差融资,很少顾及家中的事情。

等到外婆进入少女时代,太外婆便忙着为她缠小脚,每一寸带子压砸着脚趾骨,趾趾连心,外婆痛不欲生,彻夜难眠,哀号不止。太外公不忍心,多次要为她松绑,太外婆坚决不同意,痛到第五天,太外公实在忍不住了,大发雷霆,不顾太外婆阻拦,强行冲入锁着外婆的房间,替外婆松了绑,而且当即表示不许再给外婆两个妹妹缠脚,所以外婆虽说是小脚,却不是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妨碍不大。一直到晚年,外婆说起裹脚的事都念叨着父恩,说太外公那么开明,在当时实在少见。

[外婆与外公]
因为外婆个性倔强,太外婆就为她许配了老实厚道的外公。太外婆说女儿脾气不好,嫁到有钱人家会有麻烦,外公虽说不富裕,但也有谋生技能,是个会计,至少生活无忧。就这样外婆外公由媒灼之言开始,相濡以沫地携手走过了58年,直到外公去世。外公和外婆婚前在相亲时见过一面,2002年回外婆家时问起外婆当年相亲时的情景,问她第一次见到外公时对他有什么印象,她说:“他一看就是老实人。”接着又补上一句:“老实人的别名就是无用人。现在这个社会,老实人是要饿肚子的。”引得我们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

(1988年夏姐姐与外婆外公)

外婆外公共育有四个孩子,两人分工明确,外公负责工作赚钱,外婆掌管其他一切事情,里里外外一把手。两人在一起是一道可爱的风景:外公高挑清瘦,外婆矮胖结实;外公内向老实、不善言辞,外婆外向活跃、伶牙利齿。外婆充满了幽默感,就是骂人的时候,被骂的人听了不光不生气,还想笑。象很多老夫老妻一样,外婆和外公也常拌嘴,但通常是外婆居上风。偶尔,大舅也会打抱不平,婉转地说:“爸爸老实。。。”外婆的反应比闪电还快:“你爸老实,那我就是恶霸地主?”家庭辩论在一片哄堂大笑中结束。

(1997年春外婆与四个儿女)

外婆是刀子嘴,豆腐心。外公去世后,外婆很伤心,天天吃饭的时候会祭拜他,外公的像安放在祭台上,像前摆放着食品和燃香,到开饭时,外婆会在碗里盛上饭菜,摆上一付筷子,轻声对着像说:“吃饭了。”逢祭日,外婆会请和尚做佛事,纪念外公。晚辈们有时会笑她搞迷信,那时的她会带点哀愁的眼神轻轻说一句:“你们别瞎说了。”大家也都不作声了。外婆深信只有土葬,外公的灵魂才能转世,外婆为此放弃了每月获取外公一部分退休金的待遇。外婆无怨无悔,她以她的方式来表达她对外公的深情。

 

[外婆与后辈]
外婆儿孙满堂,遍布各地,一家难得完全彻底地聚集一堂,但每年来看望外婆的晚辈依然络绎不绝。家里一来人,外婆总是高兴得神采飞扬,到处张罗个不停。


(1988年姐姐与外公、外婆、小舅和小姨全家)


(1997年我与外婆、妈妈、大舅、祖贻舅和祥兰舅妈)


每一次亲人离家远行,外婆总是泪眼婆娑,妈妈当年离家去上海时,外婆亲手为她做了一件镶满了珠子晶片的锦缎衣,针针线线凝聚着慈母的心血。妈妈走后,外婆哭了整整一个礼拜。我们每次回去,要离开时,外婆也总是泪流满面,说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我们,我们总是叫她别瞎想,大家抱在一起,边流泪边告别。我的外甥女咪咪是外婆的第四代,咪咪感情也象她太外婆一样丰富,每次要离开时,一老一小两个小矮子抱成一团泣别,这情景既令人鼻酸,又令人欣慰,毕竟外婆和太外孙女之间不光血脉相乘,而且感情深笃,十分难得。佳佳表妹是小舅的女儿,是孙辈中与外婆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佳佳当年要去上海读大学,临行前告别时发现我外婆哭得跟泪人似的,让她很惊讶,没想到她那平时这么坚强的奶奶却是如此侠骨柔肠。


(1996年冬外婆与曾外孙女咪咪)


(1999年冬外婆与咪咪)

外婆对孩子和第三代绝对是慈恩浩荡、爱意无限。姐姐出生后,因为每天夜间哭闹,让要上班的爸爸妈妈不知如何应对,外婆毫不犹豫地把姐姐接回老家,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她拉扯到七岁。姐姐到了读书年龄,父亲坚持要将姐姐接回上海,外婆就领着姐姐来上海了。姐姐天天思念老家,拉着外婆的手说:“我们回家去,家去。。。” 对姐姐来说,外婆的家,才是她真正的家。妈妈想留外婆在上海多住一阵,外婆不习惯住楼上,她说“接不到地气”,坚持要回去。那次外婆离开上海的时候,又带上了我。外婆照顾了我一年有多。

(1997年春外婆与我)


记得那年冬天,天寒地冻,我从上海带来的衣服不抵寒,外婆急得挨家挨户为我借棉裤(当时小孩子的衣服都是家里做的,店里没有卖棉裤的),好不容易借到一条大红色的棉裤,我却死也不肯穿,说是“乡下人”。外婆气得直说:“这丫头真压(倔强的意思}。”就这点一推一就的功夫,弱不禁风的我就着凉了,发起高热,外婆日夜守护着我,当我迷迷糊糊之间睁开无力的眼睛时,会看到外婆焦虑的面容,她不时用冷毛巾来盖我的额角,端汤餵药,直到我恢复健康。

(1991年秋外婆与我)

小时候的我非常顽皮,虽说只在外婆那住了一年多,但搞的破坏却比姐姐七年里搞的还要多。外婆的园子里种满了蔬菜:番茄、丝瓜、向日葵、辣椒、扁豆和南瓜等等。它们都有一个特点:花色鲜艳或果实美丽。我一看见就喜欢得不得了,东摘一朵花,西割一个果,一个人玩家家,丝瓜那微卷的黄花扯碎放在玩具碗中就是“炒鸡蛋”,番茄单吃,南瓜叶和红辣椒碾碎了和在一起,叫“炒素”。搞了一个下午的“三光”政策,摘光,拔光,割光,把整个菜园扫荡得片甲不留,连外婆留种的几只番茄也不能幸免。经济损失相当于一个季度全家的蔬菜食量。外婆见了,只有苦笑,却一句也没骂我,她哭笑不得地对大人们说:“谁知道这大城市来的小丫头会对菜这么感兴趣,而且效率还这么高。以为她在睡午觉的,不知道她却躲在菜园里。” 等我长大了,外婆常讲起这事,尤其是那几只留种的番茄,还有她那只被我砸碎的大水缸。

那只啡黄色的大水缸是外婆的陪嫁物之一,一共有两只,是一对,水缸外边有花纹,上了釉的,挺漂亮的。那只大缸直径约有两米,高度达两尺半,放在院子里用来积天(雨)水,那年头的天水是很好喝的。这是一个夏天的下午,乘大家午睡,我又悄悄起身行动了,这回是整个人爬进水缸里洗澡,那水缸和我差不多高,我记不得是怎么爬进去的,只记得边用天水洗澡,边想着万一出不了水缸的话就学故事里的司马光救人那样:砸缸。我究竟有没有砸缸我记不得了,因为我出了缸之后就大病一场,至于我当时是怎么出缸的、那缸是谁砸的,怎么砸坏的,有关记忆荡然无存,问外婆,外婆也不知道,她说当时等到她听到砸缸的声音从屋里出来,缸已经破了,而我已经神志糊涂了。可怜的外婆,还来不及责备我砸坏了她陪嫁的釉缸,就要寻医找药,为我退烧奔忙。前几年回去看她时,她还笑我说:“现在好了,能给我钱了,正好赔我的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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